王城

劍客

 

清晨的王城內，露水潤濕了凹凸不平的石磚路面，鄰近的仙亞虞斯汀教堂仍舊像前一晚的靜寂，教堂司事貪睡，似乎忘記了起床敲鐘。大門口的中式石獅子，依然保持著數百年來的模樣，默默守護著這座神聖的殿堂。

我背著行李，朝附近的一所大學走去，十二月的涼風撲面而來，帶著微微的草香，讓人感受到小草沾著露水，快樂地成長著。

今天是十二月三十日，學校已經放假，我獨自早起步行到約會地點，等待著三五知己好友的到來，一同前往郊區旅行過年。路過西班牙古王城的殘存石牆，壁上的青苔非常茂密，哦！等一等，我忽然覺得不對勁，怎麼古城牆的八連門入口處有「保安」在荷槍看守？想必是王城管理處僱用的保安人員剛上班吧？看著他們筆直的站姿，大學一年級時上軍訓課，教官們扯開嗓門喝令大家站好不許動的場景一瞬間浮上眼前。

我繼續往學校方向走去，附近還有一隊「保安」在集結，一個看似隊長的中年男子站在他們整齊的隊伍前發號施令，王城昏暗的街燈映在他臉上，看不清他們臉部的表情。

十二月的黑夜特別漫長，此時正是月黑風高。我聽到隊長發號施令的聲音，卻一個字都聽不懂，他說的是什麼話呀，我心裏暗想，不是英語也不是菲語，聽起來好像是西班牙語，對，確實是西班牙語。都什麼年代了，怎麼還有人用西班牙語發號施令，一定是幻聽！前一晚因為煲劇，幾乎沒怎麼睡好，精神恍惚導致幻聽並不是不可能的。

我正要繼續往前走，突然聽到附近傳來密集的鼓聲，「保安」隊伍開始朝著仙爹哥堡的方向齊步走去，離約定的時間還早，好奇心讓我決定跟上去看個究竟，是在拍電影嗎？還是王城管理處為了吸引遊客而排演的換崗表演？

隊伍步伐整齊，他們厚厚的鞋底踏在石路上，回音隨著古城牆來回蕩漾。不一會兒就走到對面的古城堡與另一隊人馬會合。仙爹哥堡裏面有地牢，以前也是囤放軍火彈藥用的。我見城門大開，也沒人收門票，就壯大膽子走進去。城堡內人來人往，氣氛緊張肅穆，但卻沒人攔我。左邊一角有一棟木製房屋燈火微明，進進出出的人很多，我跟在一名身穿神父衣袍的男子後面從邊門進去，只見微弱的油燈映照著一名身著西裝的男子，身邊有一位皮膚白皙，臉型俊俏的美麗「化人」（註一）女子，神父站在他們前面禱告，接著舉行婚禮。

我知道市民是可以租用仙爹哥堡舉行婚禮的，難不成我看到的一切是某個土豪家庭搞出的豪華世紀結婚場面？這也太奢侈了吧，連演員都配合得天衣無縫。

禮成後神父就離開了，只見該名男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長紙交給女子，同時交代了許多事情。該名女子將紙張折疊後，藏在油燈底部後隨即離開。昏暗的燈光下，女子白皙的臉頰滿是淚水，我納悶，既然結婚，不是應該洞房花燭嗎，怎麼新娘哭著離開了？

這時，我終於被人發現了，一名路過的士兵朝著我叫嚷，並揮手趕我離開。好漢不吃眼前虧，我趕緊沿著進來的路往城堡方向跑去，一直到外面才敢停下。

婚禮規模也太大了吧，但怎麼沒看見攝影機和燈光？一切都在昏暗中進行。大部隊前面為首的一個是騎著駿馬的「軍官」，腰間掛著佩刀，他們後面是那個穿黑色西裝，頭戴圓帽的男子，與士兵們高大的身軀相比，他顯得較為矮小，留著八字鬍的臉色很蒼白，面無表情，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，旁邊有兩名穿黑衣的神父，後面是大部隊人馬和敲鼓的隊伍。士兵們集結後，他們朝著倫尼遝方向走去，沿途沒有見到任何人圍觀，難道鼓聲沒有喚醒附近的居民嗎？

我悄悄地跟在隊伍後面，一路步行到一處寬闊的廣場，旁邊就是馬尼拉灣，現場還有兩三隻狗來回奔跑，好像對一下子出現那麼多的人而興奮不已。

我這時才看清頭戴圓帽的黑衣男子，雙手是被反綁著的，他環顧四周，似在尋找他的新婚妻子，但周圍只有官兵和鼓手，並沒有任何居民，他失望又悲哀地面向大海，看著逐漸發白的天空喃喃自語，仿佛是在祈禱，兩名騎馬的軍官這時已經下馬站在一邊，原本以為是「保安」的人，原來都是穿著西班牙憲兵制服的菲律濱人，他們舉著槍，瞄準該名黑衣男子，而他們背後還有一隊「化人」憲兵，同樣舉著槍，看起來像是逼著他們舉槍射殺自己的同胞。

一名神父走向前，在黑衣男子面前祈禱並比劃十字架，帶點鹹腥味的海風迎面吹來，耳畔隱約聽到那男子大聲地唸著聽起來非常熟悉的詩句：「Adios Patria adorada, region del sol querida……」，這首悲壯昂揚的訣別詩是每一名菲律濱大學生都必須背誦的，沒想到此刻能夠親耳聽到這位民族英雄自己唸了出來。

這時該名男子背後的兩名軍官高喊「Fuego」（開火），槍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，他中槍後轉過身，面部朝上躺在平地上，我這時才從震驚和惶恐中反應過來，難道是真的穿越時空，親眼目睹了民族英雄殉國就義的那一幕嗎？

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著大地，我眼前的士兵們開始變得透明，黑衣男子又站了起來，不，應該說是飄浮著，他半透明的身軀依然能看到清晰的彈孔，但身上的血漬已乾，緩緩地向天空升去，俯首望著他熱愛的這片土地，面帶微笑並舉起右手揮別。

「我死當我望見黎明被征服，

透過黑暗的夜，引導光明；

倘若顏色是貧乏的，我的碧血將被爾贏得，

需要時我將傾灑。於適當的時間，

醒覺著深紅色的光芒。」（註二）

士兵們終於化作一縷縷青煙散去，我回過神來，發現自己仍站在王城內古八連城門外。教堂終於響起鐘聲，這時傳來「豆花！豆花」的叫賣聲，是賣豆花的小販從我身邊走過，我深深吸了一口氣，趕緊走向學校大門。

 

*註一：菲律濱華人稱西洋人為「化人」。

*註二：黎剎訣別詩第三段。

 

二零二二年十月三十日初稿

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定稿